冷月顶着凉毛巾坐在徐家四平八稳的马车里，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小憩。他病没好全，没什么精神，就这么病恹恹的不说话。阿恬坐在他身边，摆弄着冷月出门前从赵小勇那里抢来的一枚鲁班锁，在透过窗帘泄露进来的微弱光线里，聚精会神地拼着。徐鹏举觉得这一主一仆一言不发实在没劲，就跑到车辕上跟老杨聊天去了。
徐鹏举此人话多，跟谁也能扯上两句。见了漂亮姑娘会扯诗词歌赋，遇上三教九流也能来几句江湖切口——就是拜老杨所赐。
老杨和老陈是连襟，原本都是车马行的车夫。老杨走南闯北，见得市面多，跟山贼土匪镖师驿卒都打过交道，自从进了徐家，没事就给徐鹏举讲南来北往的奇闻异事。徐家这辆马车华丽轩敞，走在路上甚是招摇，可徐家小国公偏偏不喜欢坐在马车里，常常跟在老杨旁边，有时还接过鞭子吆喝两句，也有模有样。
他在西圃时跟冷月多说了两句，此刻对倭人水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，拉着老杨要他讲故事，老杨就给他讲了点倭人足利家的破事，两人走一路聊一路，故事还没讲完，目的地就到了。
徐鹏举意犹未尽地掀开车帘跟冷月说下车，阿恬抱着凝寒捧着一枚合好的鲁班锁先跳下来。冷月懒洋洋跟在后面，先拿毛巾擦了把脸，把毛巾扔在车上，才下车来。
说来也怪，他跳下车的一刻身手矫捷，脸上疲态也一扫而空，仿佛他又成了那个风流倜傥、誉满金陵的冷家六公子。
他把名帖交给老杨，老杨拿着徐冷二人的名帖先朝着宅院门房去了。等老杨的这片刻里，徐鹏举先睨了冷月一眼：“居然正儿八经地写了名帖，这不是你冷六的风格啊。”
冷月白他一眼。
“金陵冷六”这种不讲究的习惯，是跟徐鹏举厮混久了养出来的，大约也只在给徐家门房递名帖时用过。苏恪那次是个例外，孙化彰那次是事急从权。冷月此番来拜访名噪一时的昔日西厂厂督，当然不能那么嚣张。
徐鹏举接着说：“我刚刚瞥见你名帖，表字子默？你冷六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娃，啥时候有表字了？刘子宁冷子默的，说的好像整个‘莫愁湖’就我最聒噪。”
冷月又白他一眼。
徐鹏举继续在凝寒出鞘的边缘反复试探：“了不得了不得，去趟扬州跟打了场仗似的。哈哈，念桥边红药，年年知为谁生哟。”
阿恬心想：作死。
他刚刚念叨到“作”，“死”字还没浮上心头，怀里的凝寒就不见了。
凝寒出鞘三寸，横在徐鹏举的脖子上。
阿恬心想：活该。
老杨此刻回了来，见冷六公子又把剑横在自家公爷脖子上了，见怪不怪地做个揖：“六公子，国公爷，门僮已去禀告，咱们在此稍候？”他说完也不等回答，直接绕到两人背后，轻轻一窜就跳到车辕上，靠着车拦打盹了。
冷月瞥一眼老杨，冷哼一声，意思是看在老杨的面子上饶你一命。他刚把剑拿下来，阿恬就乖乖接了去，抱着凝寒站在一边。徐鹏举讨了个没趣，只得拥起一张嘻嘻哈哈的笑脸，讨好冷月。冷月实在懒得理他，就跟他说了件正经事：“刘子宁跟我说七姑娘现下已安然返家，你稍后要不要回家看看？”
徐鹏举一个冷颤，盯着冷月心想：与其回去应付那姑娘，还不如你六公子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呢。
说话间宅院里已小跑过来一人，看样子是接徐冷二人进府的。徐天赐赶忙迎上去，冷月拍拍阿恬后背，让他跟着老杨，自己随在徐鹏举身后，进得府中。
到底是名噪一时的“八虎”，谷大用谪居金陵，府邸虽不宜张扬，可内饰有板有眼，低调又讲究：一步一景，假山、回廊、乔木交错，别有情致。徐鹏举这也是第一次进谷大用的宅邸，一边走一边往四下瞅，寻摸着哪里的设计能用到西圃去。
徐鹏举此人生来就不知道规矩是什么。腐儒那套伦理道德框不住他，世间大道理在国公爵位面前一文不值，哪怕是天子之命——得了吧，这位爷小时候在天子脸上画过乌龟，在他眼里天子是个屁！至于他平生仅怕的三个人：他老娘的脸色是不讲规矩的，徐七的哭声是没有道理的，冷六的拳头要是有半点规律可循，也不至于天天被凝寒横在脖子上。
他初次造访，就左顾右盼，一点规矩礼貌没有，十分丢人。冷月心里把他鄙视了一百二十八遍，化到嘴上，只能变成两声尴尬的咳嗽。
徐鹏举当然听不懂，心里只觉得，冷月的病看起来确实挺重的。也不知大夫怎么说，给他开了什么药。
谷大用在堂前站着，身姿笔挺，冷月一见就知这是习武之人。他原本对官宦内侍微有鄙薄，觉得这群吃干饭不干正事的肉食者个个都是米虫，可见谷公公这身架，莫名对此人多了些亲近。
谷大用眼见徐冷二人被引来，赶忙快步迎上前来。他这一走，站桩站出来的身姿就被破了势，后背不自觉地佝偻起来，眼见是日日伺候养出来的习惯。
昔日总督西厂，长伴君侧，权倾朝野，一朝同朝共事的江彬钱宁等人都被收拾干净，谷公公也不敢张扬，闲居金陵，夹着尾巴做人。魏国小公爷虽不及徐三爷有权有势，可怎么说也是朝廷认证的正牌国公，谷公公一见名帖就从侍妾的大腿上跳了下来，请人引国公进府，自己则殷勤在此等候；等到见到国公，这伺候人多年烙下的习惯，就暴露无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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