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，从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头上包着孝帕的男人，五十几岁的样子，干瘪瘦小，脸是长期暴晒那种黑，看起来有点眼熟，白天曲努力回想但一无所获。
“天曲到了，我带你去看看你爸。”
白天曲跟着进最中间的堂屋，灵堂已经布置好，男人领着他一直往里走，掀开挂在中间房梁的灵帏，到了停灵的地方。
曲丰穿着寿衣，头戴蓝帕躺在冰棺里。
脚头边点着一盏莲花灯。
上一次他看到曲丰还是去年过年，那段时间曲丰感冒了，老是咳嗽，面色带着病态的黄，他让曲丰去医院看看，曲丰说不吉利，等过了大年再去，后来初四他就走了，也把这事抛在脑后。
现在曲丰躺在那里，面容平静安详，甚至比活着的时候以往每次看到他……
在脑内搜刮良久，还是不知如何形容，好像人一死，那些所有沉疴病痛忧郁苦愁统统不见，只剩最初和最终的宁静。
“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，吃完你爸说去眯会，我怕他睡太久晚上睡不着，去叫他才发现人已经走了，放心，走得很安详，没遭罪。”
白天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，勉强点了点头。
男人说：“走，我带你去吃点东西，把衣服换了。”
白天曲不想吃东西，只换了孝服，有人叫男人“老张”，白天曲才想起来他是曲丰很亲近的下属，他以前还在他们家吃过饭，叫他“张叔”。
张叔听到白天曲说不饿也没说什么，只是道：“天曲，后天上山，晚上你要守夜，白天能休息就睡会儿，当心人熬不住，去房间把行李放了吧，就二楼你以前的房间，还记得吗？”
白天曲脑袋里乱七八糟，艰难点头，出门从右边楼梯上楼，第一间。
他小时候假期来玩就是住这间房，初中还在这里住了一个学期，推门进去，才发现他记得的只有这扇门，里边什么模样早已毫无印象。
躺到床上，他没有哭，甚至也无一点泪意，只有无数分辨不清的情绪，难过、惊讶、唏嘘、失落、遗憾，林林总总，最后都烩成一锅空茫。
曲丰是入赘到白家，在镇上没有亲人，后事全由几个下属操办，幸好平时人缘不错，镇上人又多热心，丧事还算体面。
晚上要跪灵，天一黑，先生便被请到西座，开始唱孝歌。白天曲一人跪在最前，靠后一些还跪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，也是一身孝。
孝歌是唱逝者生平，生于哪年卒于何时，做了什么好事，别人怎么称赞他，唱给天、地，还有那个未知的世界，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和调子。歌者多是老人，拉着长长的嗓子，砂纸一般地音色，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怪诞苍凉。
白天曲跪着，只听懂了第一句，“座下孝子贤孙”。
开始时只有白天曲和那个小女孩跪着，整个院子空空荡荡，过了一会儿陆续来了些年轻人跪在他们身后，多是酒厂员工或他们的儿女，似是不忍曾经风光赫赫的白家变得如此凄清。
在院子里跪完，白天曲又去屋里灵位旁跪着守夜，其他守夜的人都在院子或旁边的房间里打牌，他刚刚吃了一团白糖糍粑，此刻坠在胃里沉沉的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乱飞，一下想到今天坐车的车钱好像忘给摩的师傅，一下又想老头子躺在冰棺里也不知道冷不冷。
最后，他的视线定在灵前供放的照片上。
照片应该是临时找的，还是曲丰较年轻的时候，头发都还黑着，眼睛细长而坚定，嘴角两条深深的纹，一看便知这人不苟言笑。
白天曲实在回忆不起他跟曲丰之间是否有过温情的时刻，记忆里的场景，曲丰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发，他挺着脖子眼神挑衅。更生动一点的，就是曲丰拿着竹棍追着他满街跑，棍子打在大腿和背上，先是一阵火辣辣，再麻，过后才是绵密的痛。
那滋味，白天曲现在回想都莫名腿软，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何等英勇，一边被抽一边还能跟曲丰对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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