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天曲顿了一秒，然后点头。
其实没有人专门跟他讲过，是他从大人们闲聊时的话里了解到，这不是什么家族秘辛，很容易便能拼凑起故事的大致脉络。
张梦德点点头，说：“我猜你也知道，但我还是再讲一遍，老头子啰嗦，话多你别见怪。”
白天曲笑了笑，示意自己在听。
“邺，春秋战国时魏国都城，南北朝时传邺城有擅工酿者，姓刘名白堕，用米一旦，曲十四两，如木香一两同酿。”这估计是张梦德唯一能记住的几句文言文，铿锵有力说完，然后憋着气回忆半晌，未果，只能放弃，“反正，这个叫刘白堕的人酿出了一种美酒，很多人还写诗赞美它，其实应该让你爸来讲，文绉绉的，只有他记得住，说得一套一套，这种酒呢就是邺酒的起源。”
张梦德伸进裤兜掏了根烟，忽然想到这里不能抽，只好把烟夹在食指中指之间。
“元末明初，酿造邺酒的族人为躲避战乱迁居到了现在这里，当时这儿不叫邺水镇，叫白猿镇，因为河对岸最高的山形似白猿，花云市那个时候也还没并县为市，还叫花云县，他们在这里定居，慢慢跟当地人通婚。”
“后来酿酒师傅发现，这里产的糯高粱非常好，特别适合酿酒，温热潮湿的气候也很利于制曲和发酵，酿出的酒甚至比以前的质量还要高。有一任县令把当时的邺酒作为贡酒上贡到朝廷，从那以后邺酒便成了明朝历代皇室贡品。就现在花云的府文庙里头，还有好多以前文人写的诗，全是赞美酒好，酒美，喝了一杯想下一杯，为了酒愿意长做这里的人，好多好多。”
“到了万历末年，镇上更是家家户户酿酒，到处是酒坊、糟坊，其中有三家规模比较大，当家的分别姓刘、易、白，”张梦德的视线投过来，“姓白这一支就是你的祖辈。”
张梦德重重拍了拍屁股下的石墩，随后又变成极轻的爱抚，像是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。
“这三口窖是1609年挖的，距今408年，其实酿酒，什么浓香酱香清香芝香，就那几个步骤，制曲、上甑、发酵、蒸酒，人人都知道，但为什么，有的酒好有的酒差，原因，都在细节。”张梦德下了如此定论，白天曲虽然对白酒了解不多，但推及他经常喝的其他酒，这番话确实有道理，他点点头，张梦德继续道：“其中很重要的一个，就是窖，10年产头曲，30年产特曲，只有50年以上，才能叫做老窖，而我们邺酒更严苛，100年以上的才叫老窖。”
酿酒，不管什么酒，无论东亚还是西方，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发酵的过程，糖转化成酒精并释放二氧化碳和能量，只是东亚多用粮食，西方除了粮食外还用蔬果。粮食粉碎，蒸熟，加曲后放进窖池发酵，这便是糟。
有时候想，古代人民真是有智慧，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是发酵，却早早从现象中看透事物本质，糟就是腐坏，所以才会有这么个用语——糟了。
关于白酒一直有这么一句话，“千年老窖万年糟，酒好全凭窖池老”。
有人把老窖比作一锅永不停火的汤，每次不喝完，加料继续熬，一直喝，一直加，一直熬。酒窖也是这样，酒糟在窖池里发酵，每次起出一部分面上质量不高的酒糟，蒸馏后丢弃，再起出部分质量高的母糟，加入当年新的粮食，蒸馏出酒，蒸馏过的酒糟拌曲后放回窖池里继续发酵，然后再进入下一次循环。
不停地丢一部分，加入新的部分，而窖池就是那口一直放在火上的锅。
这口锅还不是普通的锅，它不仅是发酵的器皿，在漫长的时光里更本身变成了一味料，给酒液增添无数特别的、独一无二的风味。
“408个年头，期间从来没有间断过使用，到现在，”张梦德顿了顿，“他们都还活着。”
最后一句话听得白天曲毛骨悚然，他心道要不要说得这么可怕，活着的不过一群微生物而已，人家本来寿命就长，这怎么能比，他上次看CCTV10还有一种玛什么虫活了2.6亿年！
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罢了。
“刚刚说到哪儿了？哦对，万历年间三家最大的酒坊，其中有一支就是你们白家。清朝末年，到处都是战乱，但其实都没打到这边来，天高皇帝远，也不是什么军事重地，邺水镇一直还算太平，但快到民国的时候，遭了匪。”
“我小时候还听老人家说起，那时候的土匪，说‘称霸一方’也不为过，一有军队来围剿，他们就躲进山里，到处都是溶洞根本抓不着，拿他们没辙。老百姓苦啊，他们一路烧杀抢掠300户，邺水镇出了名的富庶，是他们最大的目标。”说到这，张梦德眼露激愤，难掩怒色，“邺水镇的男丁一个没留，连四五岁的男娃都没放过，只留下老人和妇女，放的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。”
“不过，万幸的是，当时有二十多个青壮年开船运酒去岳阳，躲过一劫，没有绝种，你祖爷爷就在里边，那个时候应该才十几岁。”
“镇上的酒坊被毁了七七八八，只剩下两家，其中一家就是你们家，被称作白邺，另一家是以前的一所糟坊，姓黎，后来被叫做黎邺。你们两家靠得近，离马路远，背后还有一座小山，损失最小。你祖爷爷后来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，只活下来老大和老四，也就是你爷爷和二爷爷，他去世后，白邺分家，你二爷爷跟黎邺家的闺女结婚，实际上并做一家，解放后政府扶持又合并了几家不入流的小酒坊，成立邺水镇第一酒厂，就是现在邺酒集团的前身。”
之前的光辉历史时恨不得一句话翻来覆去说八百遍，再抒发一千字感想，现在这么曲折的过程又轻描淡写几句带过。张梦德绝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，本来还算精彩的故事被他说得像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——干瘪。
但即便如此，还是比白天曲自己拼凑的剧情完整得多。
其实在听的过程中白天曲也有过动容，但那一丝触动就像一滴海水落入邺水河，只在某个极短暂的瞬间，能证明曾真实存在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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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刘白堕历史上确有其人，但是发明的是桑落酒，这里借他名字一用，不要当真。2.我会专门建一条微博评论里放部分酿酒术语的图片，比如这章的窖帽，有兴趣可以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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