讨回公道？
罗谷雨似乎误会了什么。
唐门门规虽说不杀忠良仁义，不杀德泽百世，不杀誉满杏林，不杀生不如死……归根究底仍是拿钱办事，不问缘由。唐末華不过适逢其会，加之本身言辞失了中立，偏向委托者，才会营造出一种他们在做好事的错觉。
适逢小二叩门送茶水，将物什于几案上排开，笑言客人若有要求只管呼唤，退出门去。
有食物堵嘴，罗谷雨便忘了再问，他一眼望到桌上白瓷瓶，拿来往巴掌大的白瓷碗中倾倒，倒出一色石榴红。酒之一物，各地都有，以花果粮食酿酒都是寻常，若说有什么需要惊诧，便是这明艳色泽与馥郁芬芳。
罗谷雨举碗问唐申：“喝吗？”
“不必，我不饮酒。”
闻罢，罗谷雨自斟自酌起来。
唐申磨好了墨，饮二杯清茶醒神，先取一叠裁好的小纸与木头烧制的炭笔，去两面窗棂后，往外探。佐以炭笔草图，他记忆着外围地形，将店铺、民宅、摊贩默默记在心中。待成竹入怀，他再至铺设好纸张的几案，将脑海里的图细致地勾画出来。
绘图是一件容易的事，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。容易在并非名家创作，不需留神色彩浓淡或写意写形，只需画出横纵，略去细节，记录下轮廓。困难在精确，因非驾着飞鸢俯瞰整个朱仙驿，纵是本地人，又有几个能言对生长的城镇面面了若指掌？作为外来人，想从眼前景象构造出一个完整的城镇轮廓，更加需要水磨工夫。
地图需清晰明了，才能不误导阅图之人，潦草不够细致的图哪怕画完，缴纳上去也会被打回，如此来回耗费气力更多。哪怕唐申算个耐心细致之辈，依然一时不查画错了数次，不是大小不对，便是形状歪曲。好在随着报废的纸张增多，他渐渐摸到门道，思路越发清晰，落笔稳健。
神思灌注于一事，不查时光飞逝。
掷笔停墨之时，天光晅赫，喧音杳杳攀至露台。
转头看，另一张几案上，木盘乘的琥珀蜜煎剩一半、油果孤零零一颗立在陶盘中央、金糕两块垒在一处似是专门留的、装花糕的白瓷长盘子仅挪动了一只、腌梅碟子里止剩青汁。
露酒壶空荡荡。
几案下，罗谷雨侧躺着，枕住手臂、压着扁瓜圆团，一只手自腰间自然垂落，横在前腹。按理说，除非酒量浅，露酒不应该醉人。再看罗谷雨面色如常，未有醺态，想来是这人先前口口声声醒了睡不着，此时到底酣然入眠。
面庞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男子双眸闭阖，东边，被窗框剪成一长条一长条的日光奔入，温柔地覆在他后背、肩颈、侧脸、以及发梢，为他周身镀上一层轻薄朦胧的纱。显出少许古旧痕迹的银饰同样掬来阳色，揉成大小不一的斑点胡乱朝四方投去，便让遍地满落露珠似的曦光。
他眠在昶昱中，气息绵长，胸口微微起伏，衣襟处的银流苏轻轻地、细微地、几乎不为人知地随着呼吸晃动。
于暗处，他较中原人深邃的五官沉积着阴影，然这阴影并非阴婺、并非幽林中窥伺的爪牙，而是建木新芽冲破土壤前的沉稳与蛰伏。蜡染苗衣上异族的纹路宛如一枚枚神秘未知的祷词，无声预言他睁开眼眸之时，将有川海倒流，有清芒大振，有仙乐垂云，有百蝶舞翅。
他便是来度人世苦厄的菩萨。
心湖骤动，展指扬袖，唐申挥开案上地图，取一张白纸铺平，执笔悬空，侧眸凝望。
饱饮墨汁的笔尖，一粒墨滴逐渐凝聚，将坠未坠。
倏尔下笔，锥破墨滴，飞洒水痕，黑鲤逐白龙奔走。
两刻钟，画成。
再次置笔，唐申神思有些恍惚，盯着纸上所绘之人发呆。
“画我啊？”
骤听懒散话语，唐申从愣怔中侧头，醒来的罗谷雨挨着他肩头，脸侧一掌之处，带着露酒气味的呼吸轻轻喷在他面颊。罗谷雨把手一伸，手臂自他腋下穿出，胸膛不轻不重挨了下他后肩，拿起画纸打量。
弹指间生灭的种种念头，这人无处得知，看到的唯有白纸人像，单纯地给予肯定：“很像啊。”
罗谷雨称赞罢，将画像放回几案，直起身，发现唐申面上泛红，奇道：“哩不是没喝酒吗？”
险些羞恼，唐申取来旁侧一叠白纸将人像压住，以淡然伪装自己，他说：“久坐太热，我透透气。”
话后匆匆起身，往露台疾行。
似乎不愿放过他，身后脚步声如影随形，罗谷雨跟上来，到他旁侧，将双臂搭在栏杆上。好在罗谷雨晓得得饶人处且饶人，没有追着唐申揶揄，而是随人一起俯看底下街道。
距离二人来时，一个半时辰已过，道上行人密密麻麻。
忽见各色帽巾钗环之间，冒出几个光秃秃的脑袋，十分之程亮，扯人视线。他们一行五人，岁数皆在三十以上，行在前头的两位年纪较长，身披袈裟，后三人则穿短打灰衣，束护臂。
罗谷雨不禁指着几人，问唐申：“那些是甚么人？”
相隔数丈拿手一点，许是罗谷雨一身银饰闪亮，又占据高处，竟惹来僧人瞩目。
“是北少林的武僧。”轻轻按下罗谷雨的手，唐申对几位僧人行过文士礼，低声同身边人道，“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的，你若去洛州，或遇北少林？小心，不少门派视他们为正道魁首，他们也以此自居，十分顽固，对外道并不友好。”
听唐申形容，不似友好之辈，罗谷雨抱臂，傲然道：“我莫非怕他们？”
好在五个僧人无非多看两眼，低语一二，未停留，或有要事，很快消失在人群。
唐申这才摇着头回答：“无关怕与不怕，这群和尚颇为难缠，若无必要，不要同他们对仗。”
心中则想，北少林与都城近，向来对朝廷态度缓和，前脚有监察御史，后脚北少林武僧出现，二者之间是否有联系？
不等深想，罗谷雨在旁打岔：“哩好了不？看哩画画厉害，介意不介意给我画一幅，我想着寄回寨里，给白露。”
哪怕罗谷雨未提偷画一事，唐申仍心虚，垂眸：“你若不嫌我画技拙劣……自当奉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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